“我已经老了,有一天,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,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。他主动介绍自己,他对我说:‘我认识你,永远记得你。那时候,你还很年轻,人人都说你美,现在,我是特为来告诉你,对我来说,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。……”*

 

 

小说的开头还没看完,士季就把书从我眼前拿开。“你又趴在书上了。”他说。

 

我的视力这几年下降得很快,大概是以前报表看多了。可士季读书也多,怎么就不见他视力下降?我问过他这个问题,他撇撇嘴道:“因为我年轻。”

 

现在年轻的士季也退休了,我猜想他本来是不愿意退休的,以他的劳模作风不干到七十岁就怪了。士季自称是看淡了功名,想要重做回书生,可我知道他哪里会轻易餍足。每每想到这里,我就不太好受,总感觉是我拖累了士季。我没有和他说过这个,他不喜欢谈论这些。他这个人,给你什么好,你收着便是了,若推辞他反而要嫌弃你的。

 

“不趴着看不清。”我把书又从他手里抢回来,“不然士季念给我听吧。”

 

“这种酸溜溜的书,我才不要念,——你都这么老了,还看这样少女的书?”士季嫌弃地瞥了一眼这书,我知道他其实很喜欢读小说,只是不肯表现出来罢了。他读书涉猎广泛,却总爱装作自己只爱看高深的专业书。

 

“就是因为老,才需要看少女看的书呀。不然越读越老,还怎么能配上我们士季。”

 

琢磨了这大半辈子,我才懂得和士季说话一定要顺着他说,不知说什么的时候夸他就好了。这跟给猫顺毛是一个道理。

 

果然士季脸微微红了,眼神也移开了。“说得好像你年轻时候就能配上我一样。”他眼底肯定带着掩不住的笑意。

 

“当然配不上了,这不是给我捡了个宝么?”我转身去牵士季的手,把他的指尖放在手心摩挲。他的手和以前一样漂亮,骨节分明,白皙修长,比我的手小了一圈,可以轻易被我裹在手中。

 

 我曾经听说一个人的眼睛和手是不会老的,想来士季就是这样。我不知晓怎样去描绘他的眼睛,语言显得苍白无力。从他的眼中,我能看见海洋和高山,也能看见盈盈的春水,——后者总是在一些私密的时候。士季的眼睛像鹰的眼睛般锐利,然而它们也能温柔。我知晓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,尽管他总爱表现自己棱角分明的一面。

 

 

士季挠了挠我的手心。“不念这小说,我给你念别的,《浮生六记》怎样。”

 

士季喜欢古文,我不喜欢,因为晦涩难懂。《浮生六记》我读过一点,居然很浅显,我就喜欢读浅显又有趣的书。芸娘很可爱,——大概全国的男性都觉得芸娘可爱。士季还吃过芸娘的醋,虽然他不肯承认就是了。

 

他挣开我的手,去书架上拿书,翻开书看了几页,又说:“算了,不念这个了。”一定是他又吃醋了。芸娘可爱,他也可爱。沈三白引苏轼诗句说:“事如春梦了无痕。”如果梦里都是士季,我也不愿意醒来。

 

 

今天阳光很好,汤圆儿躺在地上睡午觉。汤圆是我们养的猫,它年纪也大了,长得很胖,平日里懒得动。士季和它关系不好,可能是两个都傲娇的缘故。只有我把士季抱在怀里,让汤圆儿躺在我脚边上的时候,他们才能和谐相处。

 

汤圆叫汤圆是因为它白,而耳朵爪子和尾巴是黑的,还是个芝麻汤圆。汤圆之前还有几只猫,豆馅汤包串串。他们都已经去了,毕竟猫的寿命只有十几年。古人绳结纪事,我们养猫纪年。写到这里时,我忽然忘记了前面三只猫的模样,他们知道了会咬我吧?

 

我在写日记,或者说回忆录一样的东西,就像沈复写浮生六记一样,不过文笔差得远了。我对文学一无所知,还是年纪大了之后听士季讲的。

 

士季也写日记,我们都不会去看对方的日记,绝对尊重隐私。他有一个很大的书房,面积跟我们的卧室差不多大,后来看我可怜,特意把书房隔成两半,比较小的一半给我。我对此并无怨言,反正我也不怎么看书。

 

 

“我去做饭吧。”士季说,“你想吃什么?”

 

他做饭不好吃。虽然我赞赏他几乎所有地方,这一点实在没法儿撒谎。从前做饭是我一个人的活儿,自从我眼睛看不太清楚之后,他就开始学着做饭了。这个时候就要感叹有孩子的好处了,桃符过来帮忙的时候,我们都能吃上好的。

 

桃符是我们收养的孩子,他很聪明,和士季一样聪明。一眨眼他就长大了,不再依赖我们了,好在士季还在我身边。士季一直都在我身边。

 

“你想吃什么?”我反问他。

“炒面,加甜面酱。”

“那就炒面咯。”

“你每次都问我吃什么,说得好像你要给我做一样。”士季撇撇嘴。

“如果你不介意我把厨房烧了的话,我也可以做。”

“还是别了。”

 

我建议过士季可以雇专门的厨师来做饭,毕竟我也舍不得他沾油烟,他是那样与众不同的人。士季一口回绝了这个建议,他问我:“你愿意让别人进我们家么?”

 

我不愿意,所以做饭的任务就这样落到了士季身上。我们往往会一起在厨房,我指挥,他落实。这一点和我们年轻时候相反。士季喜欢统率安排,动手的都是我。

 

今天的炒面做得还不错,士季的厨艺有进步。我决定把这一新闻记在日记里。

 

 

吃完饭后我把碗洗了,——眼睛不好还是能洗碗的。午饭后是士季最困的时候,不过饭后立刻就睡觉对胃不好,我一般都拉着他消磨半小时,再放他去睡觉。

 

汤圆大概是要成仙,午饭直接省了,可惜没能尝到士季进步的手艺。我拉着士季到阳台上去,汤圆正在那里熟睡。

 

午后的阳光很温暖,士季已经迷迷糊糊了,偎在我肩头就要睡。

 

“士季?”我轻轻唤了他一声,他没有回应。我也就不打扰他睡觉,偶尔一次没有满半小时也没有关系。我把士季抱回房间,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。

 

士季可能是吃胖了,我已经快抱不动他了。不过这个可能性比较小,他做的饭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吃。那就是我已经老得抱不动他了么?

 

 

 

我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,那时候我也常常看着士季的睡颜出神,谁料想就这样过了一生。

 

人都是要老的,哪怕是士季这样与众不同的人也不能免俗。我有幸把他抱在怀中,就像拥有了一颗星辰,再没有什么不满、什么遗憾了。

 

我有些倦了,正好书也看到最后一页。那最后一句是:“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。”*

 

 

(完)

 

 

*来自杜拉斯《情人》

容我淡圈前最后摸个鱼……可以看做是《归途》的续集。
桃符变成收养的了,因为不想阿昭和别人结婚2333
阿昭第一人称太痛苦了,感觉他没有什么文学素养,必须写成浅显的文字。(住口)
而且他又老,絮絮叨叨的,被说成像奶奶了orz但这样的文风是我故意的啦。
虽然有一点没有明写的刀,但各位可理解成纯糖wwwww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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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子黄时

他人怀宝剑,我有笔如刀|2017年之前的作品均为黑历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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