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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名讳?”
“陆议。”
“祖籍?”
“吴郡。”
“年岁?”
“六十三。”
“因何而故?”
“……疾病。”
“可曾杀生?”
“是。”
“多少?”
“七十万。”

“唉,这世道啊——先前时日有个叫周瑜的,道自己烧了八十万……这不是存心叫我们为难么?八十万亡灵逐个问去,真是累极。”

“对不住。”

“算啦,都到这儿来了罢,什么都可放一放。上头规定,杀过生的不能去轮回,自有别的去处,”衙役抬手指了指一条破破烂烂的路,“你往那儿走到头便是。”

那是苍莽河流中唯一的一条路,窄得几乎容不下人,逼仄又绵长,不知通向何处。

陆议就顺从地走去了,因为除此以外似乎没得选。河里头倒没有想象中索命的小鬼,仅有污浊的水波一下一下捉着他的脚踝。陆议皱皱眉头,他洁癖挺重,就算已经死了也不成,这事儿没法将就。而这路偏偏又格外长,长得像生前从宫门走上朝堂的那段路。

他叹了一声,加快步伐,这身躯竟不似花甲老人那般沉重,许是死了的缘故。

大约到了尽头,眼前并非阴森可怖的十八层地狱,而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池。两三个衙役守在门口,记下他的名字,塞给他一张纸,就放他进城。房屋街道的式样与人间并无不同,城中亦人来人往。陆议忖度着,这死了跟没死难道就差一口气?接着他发现了这儿的区别:天跟假的一样,黑乎乎一团,也许阴间差使无心布置,顺手用墨汁涂了去。态度敷衍令人发指,竟然连星子都不给画几颗。

他不急着熟悉环境,先到处找水,好容易找到一条小河,水还算干净,便立即将双脚伸进去涮——毕竟来的路太脏。涮完了才想起自己还穿着袜子,这下都湿透了,索性连鞋带袜都脱掉,扔到小树林里。陆议生前没这般任性,一死万事空,压抑了这么些年总得释放一下不是。
打赤脚回归大自然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
低头看流水,他注意到自己的倒影,脸庞竟是二十几岁的模样,一头青丝随意挽了个髻。莫非到了阴间,还能返老还童?看来人间就是受苦,死了才享福。

他心情不错,赤脚走来走去,忽然听得有人唤他。

“伯言?”

那可不是吕蒙么,一对眼睛亮闪闪,只是他至多二十出头,没了标志性的络腮胡叫人很不习惯。

“子明。”陆议平静地应了一声。

“你可算来了,我们都盼着呢——”吕蒙发觉这话不太对,赶忙改口,“呃……我们都很想你……”

陆议笑了笑,“士别多年,你还是这般不善言辞呀。”

“伯言会搓麻将吗?”吕蒙害臊地挠挠头,“我们三缺一。”

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,从“伯言你给我烧的纸钱太多了花不掉”一直到“关羽给我穿小鞋”。说到鞋,吕蒙才发觉陆议脚丫子光着。

“哦,鞋脏了,我给扔了。”

“可是伯言,你光脚走,脚底不是更脏吗……”

陆议眨巴眨巴眼睛,似乎真是这么回事儿?

——返老还童以后脑子都不好使了,天下当真没有免费的午餐啊。

吕蒙给陆议弄了双鞋,领着他到了周瑜和鲁肃面前。

“大都督,二都督,四都督来了!”

——这番场景想必令人难忘至极,吕蒙的说法也是分外醉人。

陆议冲他们深深作揖,考虑要不要自我介绍。他们之前便相识,但毕竟隔了这些年岁,死后又该是另一种身份罢。
“久不见二位都督,议不胜荣幸。”

周瑜鲁肃亦与他作揖;他们都变得年轻,周瑜尤其,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光景,眉眼间却还镌着戎马的印记。

“伯言自不必这么生分,唤我公瑾就好。”

鲁肃笑得温和:“正好凑一桌麻将呀,伯言。”

于是东吴昔日四位都督就上了桌。
——南方人嘛,这点爱好挺正常。

陆议正摸牌,鲁肃忽地问:“伯言才来这儿,怕是没有银两?”

陆议晃荡了一下袖口,道:“没有。”

“那就不来钱。”

“这怎么行?先记上,以后算清罢。”

“好。”鲁肃立即同意。陆议觉得自己有点被坑了,不过鲁子敬可是有名的老实人,怎么会坑自己呢?

四人切磋了几盘。周瑜不愧为一代传奇,连麻将都打得出神入化;陆议后生可畏,不甘示弱;鲁肃笑里藏刀,出手狠且准;只可怜吕蒙还没反应过来就输得几乎只剩裤衩。

“大都督,二都督,你们一直这么厉害,我也认了,可伯言……伯言为何也……”

眼看着吕蒙快哭出来,剩下三人决定作罢,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,留得吕蒙在不怕没钱花。吕蒙拉着陆议的袖子跟他忏悔,“伯言,你给我烧的那些纸钱,几乎都被我输光了,可怎么办才好……”

陆议只好安慰他不要紧,咱们再赢回来便是。

陆议初来乍到,周瑜亲切地跟他说了一些这里的规矩。比如刚来的人只有一座破草屋,得自个儿挣钱买房,或者上面的人烧了纸钱,由阴间差使送过来。差使贪不贪,就不好说了。门口的差使给的纸是地契,用来领房子的。再比如他们这类人能不能入轮回得看造化。

而他偏偏不曾提变得年轻一事,陆议也就没有问。

估摸着到了晚饭的点,鲁肃下厨做饭去了,其他人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等。这时只听得一声:
“吃饭?加我一个呀。”

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大步走来,脸上溢着笑,像给地府里头添了个太阳。
“公瑾出来这么久,叫我好不寂寞——”

少年熟稔地勾上周瑜的脖子,周瑜有些羞赧,把他的手臂掰下来。

“成何体统?休要让伯言笑了去。”

少年这才注意到来了个新面孔,“噢,你便是陆伯言?”

陆议点头:“是。想必您就是孙讨逆将军吧。”
——虽不曾谋面,但能对周瑜这般轻薄的,也只有您了吧。

“叫那么生分干嘛,你还是我女婿哩。说起来,仲谋终于肯放你下来啦?”

此句一出,陆议微微一挑眉,嘴角动了动,终没有言语。

周瑜恶狠狠地用手肘顶了孙策几下。

“他傻,伯言别跟他一般计较。”

“我哪里傻了!不就提提仲谋……”
“你闭嘴成不。”

“讨逆并无过错,还请大都督见谅。”陆议恢复了先前的淡薄神色,“至尊也无过错,毕竟议已死,还有什么好介意的。”

周瑜轻声叹息。若是不介意,为何还要用自己原本的名字呢?

“伯言好气量。当年庐江城一事,实不得已。”孙策敛了笑意,走到陆议跟前。

“我知晓的。将军不必歉疚,往事亦不用再提。”

谈话至此便可结束。

陆议本就话少,今日讲了这么多已是不易。与众人一同吃完饭后倦意涌上,只想找处地方休息。

“子明,我去你那边住可好?”

“诶……?当然好,不过伯言不是有房子吗?”

“议是新来的,房子好不到哪里去。不如与子明同住,也好叙叙旧。”
——其实只是懒得收拾房子吧,伯言。

孙策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,不由得为自己的弟弟感叹一声。
——后院失火了啊,仲谋。

此后陆议吕蒙寝则同塌,食则同器……

不过他们只是战友罢了,盖着棉被纯聊天那种。

陆议蹭吃蹭喝蹭被窝的行径,不久以后受到了极大的威胁。

因为他的至尊也下来了。

孙权来的那天,周瑜拖着孙策、鲁肃带着吕蒙一同去围观,唯独陆议在家喝茶,脸子那叫一个臭。

孙权也回到二十多岁模样,只是眼神有些怯,完全不像个曾经的帝王。他先是冲着孙策喊了一声哥,又冲着周瑜喊了一声公瑾哥,眼睛里就亮晶晶的。他的哥哥们毕竟把他抛在世上太久了。

然后他与鲁肃吕蒙等人打了招呼,他们一时改不了口还想称主公,孙权说,叫仲谋就好。

孙权最后看似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:“伯言呢?”

孙策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胆儿真肥啊你小子,不怕人家剥了你?”

“还有,说话的时候,手就不要抖了。也别掐自个儿,这不是梦。”

孙权想了很多,走着走着几乎撞到树上。快到陆议家门口时,步子开始犹豫,踌躇着不敢向前迈,又不舍得后退。

他不知他是否做好了准备,唯有一点可以确定:他想见他。

陆议静静地站在门边,一袭青衫,两目微垂。装束与面容和初见时并无二样,似乎他们中间从来不曾隔着时间或生死。

孙权用力呼吸,又缓缓吐出,极慢极慢地开口:“……伯言。”

没有回应。石沉大海。

“陆伯言……陆逊——”

陆议轻笑:“至尊想必是认错人了,在下吴郡陆议,并不认识你口中的陆逊。”

“陆伯言,这四十年,岂是能一笔勾销的?”孙权的声音带了些颤,显得底气不足。

“先一笔勾销的人,莫非不是至尊?”

“……是我。”孙权也笑起来,“是我。先一笔勾销的人,是我,先反悔的人,又何尝不是我?”

“落子无悔。至尊莫要念旧,到了这里,活着的恩怨该放下了。请至尊放过自己,也放过陆议罢。”

他低头行了个礼,便转身离去。

孙权站了很久,想道,我不妨站到天黑。转念又想起这阴间并无太阳,每时每刻都是黑夜啊。


“哥。”孙权给孙策满上酒,又把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满。

“仲谋呀,你当了这么些年的皇帝,眼里还容得下你哥吗?”

“不是的,我——”

“好啦,我也就无心一说。你当吴主这些年,做了哪些事,是是非非,皆不是我能管的。如今脱离尘世,亦不必再提。你终归还是我的傻弟弟啊。”

“哥,你这话很让我感动,不过能不能把傻字去了?”

——傻弟弟,公瑾骂我傻,我岂能不骂回来?

孙策眨眼,“你这还叫不傻?你忘了你对伯言做的事儿了?你媳……伯言不要你了,我看你怎么办。”

“哥……”孙权低下头喃喃,“我该怎么办?”

“你公瑾哥刚下来的时候,愣是好些时日不睬我,记恨我早早抛下他一个在人间。还好我聪明,事先攒钱买了一栋豪宅,这一来二去就把人骗回家啦。”

“哥,我没豪宅……”

“傻弟弟,你哥要告诉你的精髓就是三个字——”

孙权睁大了眼睛听着。

孙策一字一顿:“厚脸皮。”

“你逗我?”

“没逗你,你要想人家原谅你,就得豁出去了。死缠烂打也罢,总之得表现出你的诚心,装装可怜卖个萌也是必要的。这秘籍我一般不外传,怎样,哥对你好吧?”

“你真是我亲哥,真的。可是哥,公瑾哥原谅你,因为他爱你至深。我,我不知伯言对我还有几分感情……”

孙权这时候的神情,就像小孩子失手弄坏了一件心爱的器物那般无措与难过。他自己也近乎忘却,他不复是年轻的吴侯,他们亦回不到初见。

他可不仅仅失手弄坏了一件器物啊。

遵循了孙策教诲,孙权每天去找陆议,也不进门,只远远看着。陆议假装没看见,泰然自若地做自己的事儿,每天照样去搓麻将。可惜吕蒙缺根筋,每每看见孙权都会跟他打招呼,唤他一同来喝茶,陆议的脸就更黑了。

“我说伯言,仲谋犯了什么事儿,你这么不待见他?”

“并没有。只是我自己小肚鸡肠罢了。”
——罗贯中笔下的周瑜哭了起来。

真周瑜偶尔过来劝:“伯言呀,仲谋虽然做了些糊涂事,可毕竟与你相识这么多年,有什么情仇不能淡忘呢?隔壁曹魏的荀彧荀令君,亦是被主公所害,不也放下了吗?”

“那我去见见这位荀令,讨教一下方法。”

“荀令……他前些天投胎去了。”

“大都督这一例,举得不佳呀。”


孙权倒是收到了邀请,与曹操刘备一同喝酒去了,席间气氛相当微妙。

“孙权小儿——不,仲谋弟——我们许久未见,这下可以畅饮一番了。”

“紫髯鼠辈——不不不,仲谋弟——来来来,喝酒喝酒。”

“曹贼……孟德兄,刘大耳……玄德兄,我敬你们一杯。”

昔日敌手,如今其乐融融。

……哪里其乐融融了。

“仲谋弟啊,”四十多岁的曹操说,“我还真没想到有这么一天。”

“我亦没想过死后竟有这么好的地方。”快五十岁的刘备说。

“与两位一生为敌,如今终可以放下了。只是不知为何容颜会变得年轻?”

“仲谋弟大概不晓得这儿的规矩吧?到这儿来的人,都会回到他们最珍惜的年纪。可惜我快半百才遇见孔明,只好回到这么老的时候,都能当你们爷爷了。”

“我与奉孝相识时,也不年轻了。我这一生做了多少对事,就做了多少错事,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,细数不来。倦了,老了,只想同故人一起喝酒下棋,好不自在。”曹操抿了一口酒,接着道,“只愿故人心不变呐——”

“仲谋,我当初逼死了一位故人,再也没能得到他的原谅。抑或他原谅了我,却选择入轮回,不与我同路。想来,心里仍有缺憾。帝王从不认错,可死后哪有什么帝王,都是寻常野鬼罢了。仲谋若有未解之结,就快些去解开罢。”

“我敬你,孙仲谋。”曹操向他举杯。

也向不知在何方的荀彧举杯。




陆议轻叹一口气,给孙权捧上茶。

“至尊,你这又是何苦?我不过一介俗子,哪有能耐叫至尊生死相忆。”

“别这么叫我,我早就不是了。”

“竹简上的错字,用墨涂抹便能修改,可墨迹却去不了的。至尊莫不是以为,议还能还你一卷干净的竹简吧?”

“伯言,我没想要一笔勾销,我也没资格要求一笔勾销。我只是来寻一样物事。”

“何物?”

“伯言年少时就顺走了我的双目,现在该还于我了。”

“你的双目,不是好端端地长着么。”

孙权伸手,指尖在陆议眼眶旁描摹着圈。陆议蹙眉,但并没有避开。

“我的那双眼睛,是你的。你的眼睛,便给了我,你走后,我替你看这东吴河山。可惜你不曾留下你的声音于我,便无人告诉我我走错了路。你的眼睛总想回到你身边,我就只能看着你一人,实在怨不得我。”

“主上好生自信,竟认为我同意换眼睛给你?”

“伯言知晓吗,来这里的人,都会回到他最想回到的时候。伯言何不解释一下你那副二十多岁的面容呢?”

陆议闭上眼,又睁开。

“你还是同以前那样,光会说漂亮话。”

“伯言就吃我这套啊。”孙权笑得露出虎牙。

“是,我的确就吃你这一套。”陆议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,“这么些年,我一点长进都没有,实在惭愧。”

“那就罚伯言唤我'仲谋',如何?”

“主上的刑罚恐怕学得不是太好。”

“那你搬来跟我同住吧?”

陆议思忖了一番得失,开口:“仲谋。”

他已经很久不曾这么叫过他。

孙权眼睛就有点湿,还好忍住了。你问昔日吴主为何这么容易哭?他压抑情绪太久,七年亦太长。

“哭什么。你一哭就流鼻水,还是免了罢。”

“……伯言这么不愿跟我同住?”

“我还没跟子明叙旧完呢。”

“我不准。”

“小孩子脾性也没改。”

“伯言——”

“你做主吧。反正你做主惯了的。还有一事,我那地契上头写的可是陆议,倘改作逊,就真无处可回了。”

“你便是陆逊了。”孙权笃定道。

“我先前还不信这里是地府,直到你过来,我才信的。”

“反正我这恶鬼就缠着你——你别想跑。”

“真是造孽啊。”

“一同造吧。”



这个地府故事亮闪闪,闪坏了一群小鬼的眼睛。

很久以后,吕蒙才想起来:

陆伯言搬走了,那他的赌资怎么办?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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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子黄时

他人怀宝剑,我有笔如刀|2017年之前的作品均为黑历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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