径中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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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尾最近很不对劲。
并不是说我有多在意他,只是很不习惯而已。当然,我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。他的板车还是照骑不误,训练的时候也好好地传球。嘲笑我的幸运物、中午抢我的便当、利用鹰眼借鉴我的答案,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。
那么,这种违和感是怎么回事?
“不对劲”的话,就是跟以前不一样吧。高尾以前……是什么样子的?
他看着我的时候,眼睛不再笑了。叫我“小真”的时候,尾音不再上扬。转过身来递给我卷子的时候,小心翼翼地不接触到我的手。小豆汤不再温热,板车也不再平稳。我进球的时候,再也没有“太漂亮了小真”这种恭维话。
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,我总结了以上高尾不对劲的表现。
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——大概因为我们是搭档?——只是似乎有一种力量推着我,叫我不得不注意高尾和成。
但不动声色可是我的专长,我总会有办法等到他亲口跟我解释这一切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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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着晨间占卜起誓,我本来并不想主动问高尾发生了什么。只是他这一招未免太混蛋了一点:像眼睛里面进了一根睫毛,像外套的扣子扣错了位置,像睡觉时不小心翻了身。他像一只猫一样蹭过我的脚边,像一滴水珠不痒不痛地坠进沙漠,像星期天下午不紧不慢的云。一言以蔽之,他叫我难受。
“高尾,你最近怎么了?”
我艰难地开口。
“小真?”他似乎很是吃惊,“你……不知道?”
“我为什么会知道?”我有点不耐烦,他一向这么没脑子吗?
他缄默了六七秒。
“既然小真不愿意知道,那就不要知道吧。”
那种一贯的、轻浮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,这是一个好兆头。也许高尾过几天就会恢复正常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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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讨厌一切变数,——高尾和成这个人一定是生来就跟我八字相克。
他不仅没有变得正常,反而变本加厉。他开始疏远我,传球的时候不看我的眼睛。下课之后总是瞬间从座位上消失,跟别人勾肩搭背。他的柜子里面和以往一样塞满了情书,我看见他一封封地拆开来看。
我对高尾的在意程度,似乎已经超过“搭档”了。
这一点非常不妙。我告诉我引以为傲的缜密大脑,我必须忽略他。他已经严重影响了我的人事,而这是不被允许的。
是的,无论谁都不可以。
就算是高尾和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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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尾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。
他外班的女朋友身材娇小,头发及肩,不施粉黛(真少见)。高尾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,她就笑着听,眼睛里闪着光,偶尔插一两句嘴。我跟女生很少讲话,妹妹真理子也不喜欢说话,所以我无法评价他的女朋友怎样。
虽然我劝过他多次,学生还是以学业为重比较好,但是他总笑嘻嘻地反驳:“青春不能虚掷嘛ww小真要不要也找一个?”
我当然义正言辞地拒绝了。我觉得我们的世界观相差甚远,除了篮球,就再没有能把我们绑在一起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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篮球似乎也不可以了。
高尾给我传球的时候,球擦过我的指尖。我保持着可笑的接球姿势,看着它一点一点偏离轨道。我有一种奇怪的幻想,似乎那是一颗橙色的行星陨落在宇宙深处。可是行星不会弹起来;篮球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,最终还是落地、激起巨大的轰响。
高尾的表情可以称之为“错愕”,毕竟他的传球几乎不会传失(跟我的三分球比当然还差得远)。只是自从我们熟悉了开始,传失还是第一次。他的瞳仁一下子放大,直直地盯着那个球,好像要用眼神把它捡回来似的。
“抱歉啦小真……最近我好像不在状态呢。”
他还是跑过去捡起了球,递到我的手上,在接触我手掌的一瞬间微微颤抖。我抿着唇,将球投了出去。
空心进筐,当然。
“你最好赶紧调整状态,马上就要比赛的说。”
我感到心里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情绪。看着球擦过手指却捉不住,真的非常难受。我讨厌这种无能为力。
……我也许更加害怕,接不到高尾的传球吧?
这是高二I·H前的事情。这一次,我们依然没有夺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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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活中总会有插曲。
一天放学,高尾的女朋友来找我。她叫什么名字?我不记得了。
所以我只好说:“同学,你有什么事情吗?”
她浅浅笑了。
“绿间君,对吧。诚然你是十分优秀的人,但我想我并不比你差……”
女孩子讲话都这么拐弯抹角吗?
“……所以,和成他就交给我咯。”
听到“和成”这个音节,我花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“高尾原来叫和成”。
我不能理解她究竟在说什么。还有,为什么要征求我的同意?
第二天高尾有点吞吞吐吐,部活的时候磨磨蹭蹭,最终在我准备开始自主练习时站到我身边。
“小真……你练习完了之后,可以到天台来一下吗?”
“我会等你,直到你来。”
我没有搭理他,因为我大概不会去。他也知道,所以他识趣地离开了。
板车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。本来就是一个玩笑,所以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约定。他交女朋友之后就渐渐不来接我,也不等待我自主练习结束。于是我又开始习惯坐电车。
毕竟高尾和成没有“必须讨好绿间真太郎”的义务,我只是不满他的有始无终。
天一点点归于黑暗,终于只剩下体育馆的灯还亮着。我投进今天的第三百个球,收拾好场地,给左手缠上绷带。路过教学楼的时候我有些犹豫,却还是径直走向了校门。
放学后的天台……
我在期待什么呢?我在心里嘲笑自己。
——我又在害怕什么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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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子过得很快。
高三的时候,我退出了篮球部,一心一意备考。高尾还是那个样子,大多数时候都趴在桌子上。
天气的确有点冷,我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僵硬,但这种程度的困难根本不算什么。
瞌睡是会传染的,班上很快睡成一片(以高尾为首)。我感到有一点累,毕竟小豆汤会使人昏昏欲睡。对于甘党来说,只有苦味才会让人精神起来。
所以我下课之后去自动贩卖机那边买了一罐黑咖啡。冷的。
我忽然有点疑惑:以前高尾给我的热乎乎的小豆汤是哪儿来的?自动贩卖机应该没有加热的功能。
我抿了一口咖啡,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久久不能散去,果然睡意全无。
咖啡喝了一半时,功课也做了一半。我揉揉眼睛,准备继续喝——
甜的。毋庸置疑是甜的,我的舌尖这么说。
难道味觉已经失灵了吗?我抬头去看高尾,他依然趴在桌子上睡觉。只是他的抽屉里藏着一包撕开的糖,我看见了。
我起身又去卖了一罐黑咖啡。不是不喜欢甜,只是不是甜的时候。
那之后,黑咖啡再也没有变甜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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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不喜欢做的题目是选择题,所以需要滚滚铅笔的援助。有种病叫选择恐惧症,我大概就是。
你的每一个选择都宛如一条路。无数条路交织着,通向无数种未来,而你偏偏走了脚下的这一条。等到最后你才会发现,原来有无数种不同的路供你选择。
可是你偏偏走了脚下的这一条。
而绿间真太郎是不会回头的,这大概就是悲剧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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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顺利地考取了东大医学系,过程无需赘述。
我没有问高尾考去了哪里。
之后的事情就千遍一律,谁都无法免俗。一辈子的朋友,也只是说着玩玩而已。从严格意义上来讲,我跟他甚至算不上朋友;我无法界定与他的关系。他就像感冒病毒,意识到的时候早已深深扎根,留下经久不息的咳嗽与头痛。
感冒无药可治,你的身体需要时间来对抗它。
或许高尾更像一场低烧,不会炽热到无法忍耐,但那热度久久不散。你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舒服,但你的确浑身都不舒服。我说不上来高尾究竟在我的生活里重几分,但他的确不容忽视。漫长的低烧几乎要消耗殆尽我全部的理智。
所以退烧之后,竟然会觉得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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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以后,高尾结婚了。我没有收到请柬,但是我依然去了。黄濑对此表示了惊讶。
婚礼是开放式的,任何人都可以加入。我透过鲜花的簇拥远远地看着他,就像很久以前在篮球场上看着他,在教室的窗边看着他,在天台上看着他,在街头看着他。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他的日子,终是要过去。我在漫长的时光中犹豫不决、停滞不前,他却已然踏上他的路。
钟声从很远的地方悠悠传来,人们欢呼着祝福这对新人。而我只是远远地、远远地看着他。
时空重叠。
他在终场的哨声中跑向我,在观众的欢呼声中跑向我;他紧紧地拥着我,他虔诚地吻着我;他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,他在昏黄的灯光下睡去;他贯穿我年少的轻狂和年老的沉寂;他始终如一地注视着我,好像我是他目光的归宿,是垂死之人所渴望的生命。
这是有他的路,我知道,而我没有选择这样绮丽的冒险。我脚下的路平坦却荒芜。
他亲吻他的新娘的时候,我闭上了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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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直以来被我压抑和忽略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,我后知后觉。
我现在可以承认,我从来不曾停止喜欢高尾和成。只是这份感情太深重,它太像一场梦,美得叫人不敢触碰。
高尾其实跟我表白了,在一个平常的傍晚。我看到无数条交织蜿蜒的小径,它们让我害怕。要到达最期待的未来,需要多少运气?如果走错了一步,那么之前尽的所有人事该怎么办?天命无法干涉,可我只是不想失去他。
他把我的沉默当成是拒绝,于是他笑出来,比哭还难看。
“我知道了ww我会尊重小真的选择。”
可是我不想再选择了;没有高尾的未来根本无从选择。
我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。梦醒时分,一切都可以重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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睁开眼,是一个平常的傍晚。夜色尚浅,夕阳悬在地平线中央,几颗星遥遥地挂在天上。我说不清楚天空的颜色:深蓝,浅紫,殷红,像随性涂抹的颜料,或者化学反应形成的沉淀,一层层地晕染渗透。
高尾在我前面骑着车,他的背上映着落日。他似乎不曾注意到我光怪陆离的梦境,遇上红绿灯的时候,他一只脚点在地面上,另一脚随随便便地屈着。
“小真终于醒了啊www怎么坐板车都能睡着,难道是因为晃晃悠悠的很像摇篮?”
我想不到可以反驳的话。他却收敛了笑意,认真地注视着我。 他的脸和梦中重叠。
“绿间,我得和你说一件事情。”
天上的最后一线光终于熄灭,可有什么东西在高尾的眼睛里闪烁,让我无法移开视线。
我清楚地看见了两条路在我的眼前铺展开来。它们就在那儿,又延伸出无数的小径。一场荒唐的臆想让我领悟,选择它们的最好办法就是不去刻意选择。
——只要选有高尾的路,就可以了吧。
我极慢地点了点头,夜色很好地掩饰了我微微发烫的脸。
“绿灯了。走吧。”
FIN